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又附册判词》
“晴有林风,袭乃钗副”,出身决定命运。晴雯作为红楼第一丫鬟,若不是身为下贱、命比纸薄,换个出身,当不输黛玉;袭人则不然,换了出身,谅也达不到宝钗的高度。奈何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晴雯之死,亦红颜之薄命也。晴雯死前见到宝玉,屈极冤极,把衷肠尽情一吐,将“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和“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与宝玉互换作信物,说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有情人看到此处,当为晴雯一哭。
哭罢细思量,晴雯抱屈而死,死于何病?据王夫人说,是死于“女儿痨”。但是,王夫人是害死晴雯的“元凶”,她的话如何信得!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向贾母告晴雯的黑状,说她:“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这分明是撒谎!因为自第七十四回中王夫人骂晴雯“浪样儿”后,晴雯气得“非同小可”,就此一病不起,十几天内并未请大夫看过。这谎言获得广泛的认同,“女儿痨”从此成为定论。我若认同这一“诊断”,不仅把自己的医学水平降到王夫人和红学家的层次;更让晴雯在“担了虚名”之后,又蒙“痨病”污名。作为晴粉,情何以堪!
话虽如此说,真要明确诊断,还晴雯以“清白”,真不容易。晴雯之病情在大观园人物中最为复杂,症状既不典型,病史也不清晰,诊断思路纷乱如麻。
我们且从头看起。晴雯第一次生病在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那是冬夜,好月色,晴雯恶作剧吓唬出门的麝月,“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出门后,“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回屋后,“两腮如胭脂一般”,钻进宝玉的被子里暖和。麝月回来,晴雯“仍回自己被中”,再烤火盆。“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到这里,不是典型的受凉后感冒吗?然症状虽象,细微处不可不察。感冒样症状也往往是严重感染性疾病的前驱症状,如出血热、肺炎的早期都像感冒。况且,随后麝月说:“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可见晴雯从一大早就不舒服了,且饿了一天。说明这病并非是始于“受凉”。紧接着“晴雯嗽了两声”,“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并未说有痰或血,说明以干咳为主。
这时请来了胡大夫,他虽然是“庸医”,架势很足,看病居然也不屑于“四诊合参”,仅仅透过从大红绣幔里伸出的晴雯的玉手切了回脉,就下了诊断:“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四诊合参”是中医诊断学最根本的原则,违反这个原则的非庸即骗,一定不是真正的中医。这样判断下来,《红楼梦》里居然找不到一个真正的中医,怪哉!更怪的是,胡庸医回去路上听了老嬷嬷的话:“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唆,恐怕还有话说。”居然大吃一惊,满腹狐疑:“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我们科技部某高官说,切脉可以判断肚子里胎儿的性别,胡大夫居然连他的病人是男是女都不能肯定,更不要说肚子里的胎儿了,这算是一大笑话。
胡庸医开的药连宝玉都看不过去,痛骂:“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象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贾府不是一般人家,怎么会请这样的庸医呢?这样的庸医又怎么敢上贾府的门呢?莫非他并不“庸”,而其实是当时医生的平均态?果然,接着请了王太医来,诊了脉后,说的病症和断不清病人性别的胡庸医“相仿”,只是处方里没有枳实、麻*,加上了当归、陈皮、白芍而已。
王太医的药也不效。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晴雯的病进一步加重,出现了高烧:“脸面烧的飞红”“身上也是火烧”。服了药,“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
中药不效,求助于“西药”。吸了一种叫汪恰洋烟的鼻烟,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齐流,觉得通快些。又在太阳穴上贴了一种叫“依弗哪”的膏子药。红楼里的西洋药不少,但是,经红学家的不懈考证,这两种仍不清楚究竟何药。不管何药,当时的西医尽管已经开始步入科学的轨道,但药物还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因此还没有显示出科学医学的“优越性”来。
晴雯继续吃王太医的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病情也反复,“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偏偏这时候宝玉的雀金裘被烧了个小洞,只晴雯会补,于是逞强挣命,勇补雀金裘。“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端的“力尽神危”。
此后晴雯继续吃药,慢慢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添了茯苓、地*、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病情渐渐缓解,但“犹未大愈”。
以上是晴雯第一次生病经过,小结一下,病史特点如下:女,16岁。起病为全身不适,纳差。受凉后出现打喷嚏、鼻塞,继以咳嗽(无痰),发热(似为高热,无寒战),头昏、头痛,乏力,活动后气喘。
这样的症状,任谁都会首先想到肺炎。在抗生素发明以前,肺炎的原因主要是细菌,约90%是肺炎链球菌所致。诊断的原则之一是,从常见病考虑起。其急骤起病、高热、咳嗽等症状,倒也符合。但最大的疑点是无痰。无抗生素时代,肺炎链球菌肺炎的典型病理表现是肺组织充血水肿,肺泡内浆液渗出,红白细胞浸润,再逐渐溶解吸收,呈充血期、红色肝变期、灰色肝变期、消散期四期经过。在前两期中,虽然痰量少,一般会有,且易见血痰,典型者为铁锈色痰。晴雯若是吐了血痰,老曹不会不交代。另一当时常见的肺部感染性疾病是肺结核,所谓“女儿痨”,也不像。肺结核一般缓慢起病,不至于那么急。发热为午后低热,全身中*症状也有纳差乏力,但不至于像补雀金裘时所表现的那样弱不禁风。至于其他的非典型肺炎,一时不必过度考虑。总之,肺部症状很突出,感染可能,但不典型,姑且存疑。
晴雯这一场病并未彻底好。王夫人在贾母前说她“一年之间病不离身”,大抵是实话。只是究竟症状如何,不得而知。肺炎链球菌肺炎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也不一定就死,也可以去*门关走一遭后自然痊愈。急性期可以并发休克、脓胸、胸膜炎、心包炎、脑膜炎等严重并发症,但痊愈后不大留下后遗症。晴雯的慢性反复迁延的病程经过似乎暗示着另有更基础的全身性疾病。直到第七十四回,这一基础终于引发大病。因为王善保家的谗言,王夫人“提审”晴雯,“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如何不自在不详)”。晴雯被羞辱痛骂一顿,因此病势渐重。至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晴雯在“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的情况下,被王夫人派豪奴“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架起来”无情赶出了怡红院。
宝玉当晚去探望晴雯,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见了宝玉后“接着便嗽个不住”。可见仍然是咳嗽为主,仍然没有咳痰或咯血。可怜的晴雯这时没有力气下床倒一杯茶,求宝玉:“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喝了劣质茶,“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她为什么这么口渴?是发热脱水吗?但这一次病并无发热表现。会有其他易引起口渴的基础病吗?
晴雯当晚就死了,据丫头告诉宝玉,她“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到未正二刻,就咽了气。宝玉听丫头说起,似乎并不关心病情,只关心晴雯叫的是谁,多情公子实在是无情的很。作为医生,却不由得